01：伟大航路的开启

在被指控诈骗125亿美元，以及非法骗取贷款440亿美元后，一手造就越南最大金融诈骗案的前越南女首富张美兰已于4月11日被判处了死刑。但出乎意料的是，本该尘埃落定的案件，却被一件略显中二的“寻宝热”给重新搬回到了聚光灯下。

在死刑判处完毕的5天后，即4月16日，一条名为 #寻找张美兰宝藏#（đi tìm kho báu của Trương Mỹ Lan）的热搜在越南社交媒体上出现。

起因则是越南社交媒体上泄露出的一段庭审录像，该录像中发生了以下惊人对话：

“有人知道被告把钱藏在哪里吗？”

“还没有人知道。”

“因此，被告必须诚实地告知审判委员会，才能获得宽大处理。”

“是的是的，在海上，是的，没错，有六百七十三万亿盾（约240亿美元）......”

好家伙，张美兰凭一己之力打造百亿补贴，直接送上240亿美元的大礼包，这天文数字级的宝藏若是藏匿现金也不大现实，所以网友们猜测其多半为黄金。

当然，有人认为这是张美兰在夸大其词，想借此拖延越南当局对她的死刑审判，真实宝藏价值估计是2亿美元的黄金。

但无论如何，大多数越南网民选择相信这位 “越南女首富 ” 的财力。

成百上千条关于出海淘金的短视频开始病毒式传播，其中配上了经典动漫《海贼王》的BGM，甚至连张美兰本人都被AI生成为了传奇海贼 “哥尔.D.罗杰” 的同款画风。

因为在海贼王中，罗杰在被海军处死之前，向台下众人高呼：

“想要我的财宝吗？想要的话可以全部给你，去找吧！我把所有财宝都放在那里！”

最终这个被世人称为传奇秘宝的 “One Piece”，借罗杰之口开启了大海贼时代，同理今日张美兰在庭审中透露的大秘宝。以至于国内的很多网友都受到了召唤，准备戴上草帽招募船员，扬帆起航。

在这些短视频当中，有的借助卫星云图走技术流分析，想要锁定藏匿在孤岛上的黄金，甚至有网友抽象地猜测，黄金会不会被藏到了菲律宾美军基地附近（你是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

那真真是百舸争流，渔船出海直接开干，全海域地毯式搜索，比休渔期结束了还激动。

更有甚者组团潜入海中，搜寻水下黄金的蛛丝马迹，对黄金的渴望溢出屏幕。

这张美兰到底何许人也，怎么死后还能给越南社会带来如此强劲的余震？

02：让国家成为提款机

即使因公司未上市而错过福布斯富豪榜，张美兰仍是毋庸置疑的越南女首富。

被捕前坐拥百亿身家的她，发家全靠抓住了 1986年与 2011年这两个关键时间点。

张美兰1956年出生于胡志明市（前西贡）的华越家庭，算是第四代华人，早年她与母亲一起在市场售卖化妆品为生，直至越南政·府在1986年开启了名为 “革新开放” 的经济改革政策。

越南的改革政策算是我国 “改革开放” 的东南亚翻版，所以同样在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九十年代，张美兰伙同家人在酒店和餐饮业赚得了第一桶金，随后便建立了 “万盛发集团” 转战房地产业。

后又恰逢越南步入了地产黄金年代，万盛发在数年间发展为越南最强的地产公司之一，参与了胡志明市的多个地标建筑项目，比如39层高的西贡时代广场和五星级温莎广场酒店（2006年被作为APEC峰会场地）。

到目前为止，张美兰的操作大致还像一个正常的房地产商人，直到一个关键的动作。

在2011年，作为越南地产女王的她，在政·府有关人士的邀请下，以救市商人的姿态将三家资金短缺的银行合并为了一个更大的银行实体：西贡商业股份银行（Sai Gon Joint Stock Commercial Bank)。

自2012年合并完成后，西贡商业股份银行在张美兰背后政商资源的扶持下，广泛吸纳存款，实现了业务的快速发展，在她被捕前就已跃居为越南第五大商业银行。

我们知道，银行在经济运行中最核心的作用，就是创造货币，或者说就是“印钱”。

就比如我开了一家“HUGO银行”，现在我收到了一个亿的存款，假设央行规定的存款准备金率是10%，我就可以把其中的90%也就是9000万拿出去贷款给比如说想创业的人，假设那个人也把这9000万存在“HUGO银行”账上，那我又可以拿其中的8100万出去放贷，如此往复，一个亿的存款，在10%的存款准备金率下，我最多可以放出10个亿的贷款。

如此一来，我就额外印出了9个亿的钱，为社会创造了货币，为想创业的人提供了机会。

张美兰充分理解了这套逻辑，她选择了把钱印给她自己。

具体怎么操作呢？

首先，自己的银行印钱给自己的实业，是金融监管的大忌。根据越南相关法律，任何个人在任何一家银行持有的股份不得超过5%，但她透过数百个空壳公司和代理人，实际上持有了 85%至91.5% 的西贡商业银行股份。

既然成了隐形大股东，张美兰与西贡银行高层的利益自然一致，更何况，她还拥有权力更换“愿意”给她提供贷款的管理层。

于是在她的授意下，西贡商业银行的资金通过伪造贷款的方式，逐渐流入到了万盛发控制的千余家公司中，这些公司之间存在大量专门设立的幽灵公司，并且各自配备了几百名不同的法人，以掩人耳目。

所以在2012年至2022年期间，张美兰借助这样的欺诈手段在西贡商业股份银行安排了2500多笔贷款，向万盛发集团及相关公司提供超过 1000万亿 越南盾（账面约440亿美元）的贷款，占到西贡商业股份银行在此期间发放贷款总额的93%， 这些钱不仅被用于旗下地产业的囤地扩张，很大一部分还被张玉兰自己收入囊中。

从2018至2022的四年间，张美兰和同案犯为满足个人需要，借助伪造的916份贷款资料，累计骗取西贡商业股份银行304万亿越南盾（约合120亿美元）。

比如，张美兰的司机在2019年2月至2022年9月期间，从胡志明市的西贡商业银行总部累计运送了总值逾44亿美元的现金 （大约2吨） 到她豪宅的秘密地下室中，可谓是家贼难防。

那她是如何在越南监管机构的眼皮下闷声发大财的？

内部，大量作假的贷款资料早已通过里应外合给伪装得漂漂亮亮，同时作为国家纳税大户与知名企业家，都是上层人物的座上宾。若没碰到本次从上至下的反腐运动，监管机构很难有调查张美兰的动机。

加之还有巨额行贿，且专挑国家银行督察组来行贿，一名前中央银行首席监察员就接受了张美兰高达500万美元的贿赂，任务正是在监管层面帮西贡商业股份银行打好掩护。

外部，越南过度开放的市场经济环境，背后正是过度宽松的金融监管，在亚洲金融风暴后长了点儿记性，但不多。

比如在存款准备金率上，中国即使近年来不断降准，至今也维持在了7%，但越南多年来一直保持较低位的3%，历年最高也没超过4%，这就意味着西贡商业银行只要收到一个亿存款，最多可以印出超过30亿的钱。

宽松的金融监管虽然为越南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投资与热钱，但这几年疯狂涌入的国际资本造就了越南房地产业与金融市场过山车般的波动，而张美兰亲手点的这颗大雷将其彻底推向高潮。

最终，涉案证据放了104个箱子，总重达六吨，与张美兰一同受审的还有85名被告，其中包括41名SCB银行领导和干部，15名原国家银行干部，3名原政·府监察总署干部等，所有被告均被判有罪。

这个大篓子直接捅破天到了越南主席阮富仲面前，过于沉痛的代价令其大为光火。

自2022年张美兰被控制调查起，西贡商业银行出现了严重的挤兑危机，越南央行为了应对该紧急状况，17个月内累计向SCB注入了240亿美元，几乎动用了1/4的外汇储备，相当于直接被薅走了全年GDP的5.6%。

这还没完，接下来更是直接把越南政·府架在火上烤。

因为张美兰家族旗下120亿美元的资产根本不能立刻兑换为流动资金来填补危机，这些资产早已经被用于抵押或者发行债券了，所以涉及这些资产的所有权与债权十分复杂。

所以，即使面对着把国库放空的窘境，越南央行还要持续输血西贡商业银行。一旦不这样做的话，还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 挤兑危机一旦恶化，势必会引发社会动荡。
• 催生系统性风险，引发其它银行的挤兑潮，让越南银行业彻底被钉在耻辱柱上，国际评级猛降。
• 最核心的问题：重创外资的投资信心，令依赖外资的越南经济雪上加霜。

越南政·府宣称，他们一共传唤了2700人作证，另还有10名国家检察官和约200名律师参与本次审判。通常偏向保守处理的越共当局，却在该案件上非同寻常地对媒体透露了详尽的细节，可见其破防程度。

难怪越南政·府会直接选择拿她祭天了。

03：国家级Cosplay

纵观整个事件，我相信很多朋友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是因为，越南是中国最大的Hater，也是中国最大的Coser。

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越南人与我们各种矛盾不断，另一方面对咱那是像素级的复刻。

从日常的政·府开会，到政策与制度的提出，都能看出中国的影子，似乎除了字不认识外，其它都是说不出的眼熟。

仿佛越南就是拿中国素材喂完AI后生成出来的一样。

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越南也走；中国搞改革开放，越南也搞；中国提出了两个百年奋斗目标，越南也同样提出了 “两个一百年” 战略目标：

第一个百年：到2030年建党一百年时，越南进入高水平中等收入国家行列，成为“创新型社会、公平的社会、民主文明的社会”。

第二个百年：到2045年建国100年时，越南成为一个“繁荣发达的国家”。

作为抄作业的一方，越南照理说应该有一定的后发优势，可以从中国的经验教训中学习，避免一些弯路。

可现实是，越南对抄作业有其独特的思考，对错题情有独钟。

2018年后，越南取代中国 “世界工厂” 地位的舆论甚嚣尘上，成为 “下一个中国”，也是当时越南人的美好梦想。

对国际社会而言，近年来越南以快速发展的制造业而闻名，似乎到了能接棒中国工厂的程度，然而其只是承接了中国制造业的“外溢”，转型升级进展极为缓慢。

所以，多数越南富人仍旧是通过发展和投机房地产来摄取巨额财富。

越南土地在官方上都归为国有，想要获得土地开发地产，极其依赖开发商与政·府官员的私人关系。所以，随着地产开发的火热，腐败问题不断滋生，直至蔓延到了金融监管层面。

新加坡智库 “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越南研究计划主任黎洪和（Le Hong Hiep）博士表示：

“我很困惑，因为这不是秘密。 市场上人人皆知，张美兰和她的万盛发集团将西贡商业银行（SCB）当作自己的存钱罐，用于资助她的企业在最理想地点大规模收购房地产。

“很明显，她必须从某个地方得到这笔钱。但这是一种常见的做法。西贡商业银行不是唯一一家被这样使用的银行。所以也许越南政·府忽视了这一点，因为市场上有这么多类似的案例。”

没有抓紧推动制造业转型升级的越南，反而学到了房地产暴雷的精髓 —— 地产金融化。

近5年来，越南房企发行债券年均近100万亿越盾（约合43.5亿美元），而房地产公司债券的利率也处于最高水平，高达每年12%-13%，然而这些债券大多都属于垃圾债，回报率高，但信用评级低，违约风险也高。

与此同时，胡志明市的房价以每年25%的增速高歌猛进，房价直逼北上广，然而居民收入却像还没进过厂——平均月薪2176元人民币。

这种感觉就像拿着2000年的工资买2020年的房子，炒出的泡沫可想而知。

最终，为了给房地产市场降温，越南政·府在2022年5月开始收紧信贷政策，越南央行要求市区各信贷机构须严管房地产领域的信贷审批，随后也开始严查各类地产非法融资，风险露出了水面，头部房企开始暴雷。

首当其冲的便是曾以24.5 万亿越南盾创下地产交易纪录的新皇明集团，其拍到了胡志明市开发区的一块土地，以每平米均价68万人民币成为越南地王，是2021年香港地王34万港币的两倍多。

然而新皇明集团（公司总资产20万亿越南盾，甚至比自己投标价低），是个年年亏损，入不敷出的空壳企业。在该次竞拍之前，其通过9轮发行了总价值约10万亿越南盾的债券，然后将其包装为金融理财产品，最后通过许诺高收益的方式忽悠投资者购买。

面对当时节节高升的越南房市，投资者们肯定愿意买单，没想到后面新皇明竟悄然退出了交易，最先跑路，留下一地鸡毛。

经调查，张美兰其实也有发行非法债券的罪名，吸纳了万亿越南盾，但相比直接从银行薅走1000万亿越南盾，这个罪名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有意思的是，在2022年新皇明暴雷后，即使张美兰已经被捕，但调查期的越南央行还在帮着西贡商业银行说好话。

央行行长亲自解释，帮张美兰发债的公司不是西贡商业银行的股东，她本人也没有担任银行的高管职位，更不是大股东，所以希望公众不要恐慌挤兑，结果没想到日后的张美兰才是颗巨雷，啪啪打脸（蒙在鼓里还是装糊涂，不得而知）。

过去越南楼市欢迎外资逐利，如今却面对着资本离场的结局：留下了1200个烂尾楼项目，超过10万个房产中介失业，近40%的房地产企业因为无法回笼资金而破产，地产价格暴跌37%。

如果说国内地产业是“土地财政依赖”+“高负债、高杠杆、高周转"模式下的大船难掉头，越南地产业更像是以腐败充当润滑剂的实体金融游戏。

众所周知，土地财政模式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基建，而核心都市房价跟中国不相上下的越南，其基建却停留在国内90年代的水平。

我去年去越南玩，有一次从海滨城市岘港坐火车去古都顺化，列车平均时速30多公里，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不知本地老百姓作何感想。

地产泡沫破灭，越南的土地财政也不复从前，制造业的理想还尚未“圆梦”，军队经商和南北方利益纷争的阴云更未散去。

2007年，越共要求禁止军队经商，转由政·府管理，但在2012年，时任越南国家主席张晋创却亲自表彰百名军中经商优秀代表。

2017年，越南第10届四中全会又决定要“逐步停止”越南军队经商的状况，但至2018年，越南军队和商业、产业的剥离仍不顺利，军队企业总产值常年是军费的若干倍。

而如今的越共正试图恢复对南方自由发展的商业文化控制权，制裁杜英勇与张美兰等一众商人也有着更换白手套的意味：

“阮富仲和他在党内的盟友们试图做的是重新掌控胡志明市，或者至少阻止其失去控制，在2016年之前，河内越共高层几乎让华越黑帮控制了胡志明市。这些黑帮对于地方领导人十分听话，但同时他们也在从这个城市中分到一大笔钱。”

难怪无论身处以上哪个利益团体，人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的黄金大秘宝。

04：More Pieces

那你说这百亿宝藏会被找到吗？

答案显而易见，肯定不能。

上面写的一大堆，想必已经能从中窥出一丝端倪了，假如真有这么多黄金，越南政·府早派人去找来回血了，还会等平头老百姓开渔船去大航海？

所以针对网上出现的这些寻宝视频，全程参与该次审判的黎阮琼氏（Lê Nguyễn Quỳnh Thi ）等多位律师，在4月18日后陆续发声：

“网民在庭审时使用真实的图像和片段，掺入虚假和捏造的内容。只有旁听庭审的人才知道主席和被告的真实声音，普通人怎么知道哪个是真实的？哪些是AI技术创造的？”

最终确认了一则事实：原来张美兰的那段One Piece演讲是AI合成的。。

面对止不住的淘金热情，中越网民都在入局炒作，许多网红也开始跟风寻宝，或者刻意编造张美兰在海上有多少隐藏资产，导致谣言越传越夸张。

多位律师还好心劝说，不要以身试法赚流量，当个乐子玩玩就行了。

特别是如果你没有航海的基础，请不要随意尝试，这很危险。

纵使民间的出海淘金成了网络狂欢，但其它利益方是真在蠢蠢欲动。

李嘉诚的长实集团日早已在4月8日致信越南法院，表达了对与越南最大的金融诈骗案有关的价值数十亿美元资产的收购兴趣。此案件不仅牵涉到长实集团，还包括其他外国投资者，如香港利福国际控股公司，均对张美兰被扣押的资产表示兴趣。

耐人寻味的是，在此之前，李超人是以张美兰的战略合伙人身份出现在越南市场上的，这下分而食之，岂不痛快。

海上兴奋淘金的越南渔民与CBD写字楼里的签字商人，都在为各自心中散落的秘宝而奔波，果真是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但殊不知央行买单的背后，是整个国家未来经济的承压，谁是赢家，谁又是输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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