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内卷,是电商平台最大的谎言

2019年,国盛证券发布了一份长达85页的报告:《拼多多(PDD)或火不过三年》。没过多久,加码一篇《拼多多:历史级的泡沫,缩量方可求变》,认为拼多多股价还能再打4折,顺便盖棺定论:

拼多多当前是中国互联网历史上最大的泡沫。

五年后,历史级的泡沫再创历史,巅峰时期市值一度超过阿里,约等于五个京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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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多多出现以前,市场普遍认为电商的战争偃旗息鼓,行业的增长依赖消费升级。套用黄峥早年的评价,“它在大家都觉得电商的格局已定、历史书已经写完的时候诞生。”

然而,拼多多的横空出世改写了整个行业的游戏规则,消费升级的叙事随之瓦解。低价大战从越来越多的购物节变成了365天高强度的鏖战,消费者与商家在平台混战中迎来史上最漫长的双十一。

低价内卷四溅的火光不局限于行业本身,消费者对无限逼近奥数竞赛的比价游戏失去耐心,补贴、红包和平替组成了某种时代共识的缩写,现代商战变得前所未有的质朴—— 降价就行

上世纪80年代,伊朗和伊拉克打了一场历时8年的战争,消耗了无数炮弹、外汇和生命后,两国的国境线没有哪怕一公里的变化。军界将两伊战争评价为“用先进武器打低水平战争”的典范。

从2019年算起,低价大战打到了第五年,依旧没有停火的迹象。

 

傲慢与偏见

一个被电商行业所忽略的事实是,这场让所有人叫苦不迭的电商大战,其实始于五年前的一场集体误判。

2018年拼多多赴美上市,张勇与刘强东在不同场合被问到同一个问题:如何应对来自拼多多的竞争?

九块九包邮的威力有目共睹,成立仅三年,拼多多的月活就已赶超京东,仅次于手淘。但论人均消费水平,拼多多仅为京东的1/5、淘系的1/8,甚至比不上唯品会。

阿里、京东成立“打多办”的消息在业内疯传,伴随京东拼购(京喜前身)与淘宝特价版接连上线,两大平台的反击策略逐渐成型:

(1)在主流的一、二线城市,用祖传的优质品牌供给逼退拼多多。

2019年中,拼多多上线神来一笔百亿补贴,用便宜茅台和iPhone向五环内人群渗透,不仅鼓励渠道商供货开店,还学京东做起自采自销,以至于财报多出一行“自营收入”。

这种不讲武德的做法在当时备受质疑,理由是低价补贴不可持续,还因损害价格体系而被品牌抵触——排着队发律师函的大牌法务部就是代表。

一场补贴大战顺势打响,淘宝、京东(与尚未倒地的苏宁)接连推出百亿补贴,阿里甚至重启了团购遗老聚划算,做起品牌特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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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新兴的下沉市场以攻代守,学习拼多多做低价。

早年京东就曾用这种偷家打法,大打图书价格战,逼得当当无暇扩品类,最终含恨做书商。但这一次,京东几番尝试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社区团购。

2021年初,京喜拼拼上线,巅峰时期有上万名员工,刘强东重金悬赏之下,京喜拼拼一度杀进20个省份,年底京东的新增用户中,70%都来自下沉市场。

可惜京喜拼拼很快偃旗息鼓,开始撤城、裁员、拆分合并一条龙,赶上社区团购赛道天降正义,从上线到下葬仅耗时一年半。

不同于京东的剑走偏锋,阿里的做法是贴脸开大,推出同喊C2M口号、主打白牌厂货的淘宝特价版(下称淘特)。

2020年初,赶上外贸转内销的供给红利,一度被边缘化的淘特开始飞升,不到一年用户破亿,自成独立事业部;两年后的阿里财报中,淘特AAC(年度活跃消费者)超过3亿。

前有淘系导流,后有1688供货,淘特一度将日成交额做到拼多多的1/4。但高增长的背后是高投入,据东方证券测算,2021年前三季度,淘特+淘菜菜(社区团购)两个业务让阿里多亏了300亿。

反倒是拼多多的日子越打越富裕。在京喜与淘特攻势最猛的2021年,拼多多在用户规模同比几乎不变、客单价同比下降的情况下,从亏损70亿(2020年)变成大赚77亿。

次年一季度,拼多多的AAC达到8.8亿。这是它最后一次公布用户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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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低价大战以阿里和京东的失败告终,但其在下沉市场的失利其实有迹可循:

一方面,对垒拼多多的任务被交给淘特、京喜等新业务,主站并未下场,满脑子都是“优势在我”;

另一方面,两大平台还给自己上强度,要在下沉市场搞消费升级。

淘特、京喜的定位被加上了“低价不低质”、“好货低价”等限定前/后缀,特别是像素级致敬拼多多的淘特,2021年上半年还在搞全网比价和买贵必赔,转眼就开始提升品牌正品的权重,官方补贴与站内流量都随之倾斜。

即使是在锱铢必较的下沉市场,阿里和京东依旧坚信优质的、品牌的供给终将获得用户欢心,低价并非唯一的答案。套用张勇早年说过的一句话:

“便宜当然每个人都喜欢,甚至是最大的用户价值;但同时,每个人都想要好东西。”

但转眼间,这套信仰就被拼多多给证伪了。

 

把低价做成一个系统

拼多多的崛起,被归结为一场新供给与新需求叠加下的差异化竞争:在供给侧,是在消费升级口号中被边缘化的白牌商家;在需求侧,是电商久攻不下的下沉市场。

在拼多多之前,巨头并非不想做五环外的生意,阿里、京东、苏宁排着队在村口刷墙,都换不来村民的欢心。原因无非门槛太高,光是“搜索”这一个动作,就能拦下半数网民。

拼多多改变了两件事情:其一,用简单粗暴的推荐算法最大限度地降低使用门槛,其二,重新理解下沉市场的用户需求。

市场大谈消费升级的那几年,黄铮对媒体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拼多多的第一款商品是一元钱一袋的乐事薯片,一天卖了一万份。只要一半薯片还能吃,他就会觉得值。但反过来讲,虽然只有一元,如果薯片寄过去全碎了,消费者就会觉得没占到便宜,甚至会骂你。

低情商会说低质低价,高情商却会称之为 性价比 ,用黄铮的话来说,拼多多满足的是“用户心里占便宜的感觉”。只要价格足够低,损耗和瑕疵不值一提。

产能过剩、竞争激烈的白牌标品成了孵化低价的温床,早年的淘特、京喜,今天的淘宝与京东主站,都在不同程度地学习拼多多,引入产业带供给。但要如何让商家源源不断地制造“最低价”,是一项系统性的工程艺术。

拼多多的低价系统有两个关键设计:

(1)归集需求,以量换价: 将海量流量集中到有限商品,形成规模后反向撬动供应链,最终降低成本和价格,即通过需求聚合拉动供给侧。

这种薄利多销的做法,往前成就了Costco、奥乐齐等一众零售巨头,往后被直播电商反复模仿学习。早年笔耕不辍的时期,黄铮曾将其形容为:用需求流通侧的半“计划经济”来推动实现供给侧的半“市场经济”。

(2)流量倾斜,价低者胜: 拼多多会最大程度地给予低价流量倾斜,价格越便宜、销量越大,平台给到的流量就越大。由于商户、店铺、品牌的概念几乎不存在,理论上,这种竞争贯穿每一个拼多多商家的一生。

早年拼多多甚至牺牲了一定的货币化率,不收佣金,不设广告。其高管一度扬言,拼多多的流量是不要钱的。

后来站内付费流量提升至大盘的20%,全站推广上线攫取广告费用,降价换流量也依然是商家的日常。

过剩且分散的供应链让游戏可以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有人赚1毛,就有人能只赚5分;但这样一来,平台商品就会良莠不齐,饱受苛责的以罚代管、曾经引发炸店风波的仅退款政策,都是拼多多提高容错率的手段。

阿里与京东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严丝合缝的低价系统,每一个零部件都为砍一刀而生,并且这个系统还能随时加大马力——今年618大促,拼多多临时调整流量规则,只要降价就能提升全站流量权重,最高可提升九倍之多。

短短一年前,拼多多高管还气定神闲地表示“每天都是618”,光速变脸的背后,中国电商市场已然变换了风向:

一边是竞争愈发激烈,三大平台的用户已经高度重合,增长都得从别人嘴里硬抠出来;另一边是消费连续衰退,从商家到用户都在节衣缩食、做好过苦日子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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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多多再次成为那块过河的石头,一场席卷行业的低价大战正式打响,只要和卖货沾点边,高低都得喊两句口号——做内容电商的抖音快手要低价,岁月静好的唯品会要低价,就连隔壁美团都在内部信里大谈低价。

只是放下消费升级执念后,巨头们转眼就栽进了另一道沟里。

 

抄作业也是门技术活

电视剧《小巷人家》里有这样一个情节:调皮捣蛋的林栋哲抄邻居庄筱婷的作业,连作文都一字不改,老师收到两份一模一样的《我的爸爸》,林栋哲喜提一顿爸妈混合双打。

过去两年,电商平台的困境有几分神似:巨头争相刮骨疗毒,低价成为版本答案,但谁也抄不来拼多多的现成作业。

2023年初,“价格力”率先被淘天写进五大战略;年中,退休已久的马云现身阿里内部会议,年末拼多多反超阿里之际,他在内网回复员工:阿里会变,阿里会改。

一系列字少事大的人事变动随后展开,12月末,吴泳铭接替戴珊掌舵淘天集团不到48小时,原核心管理层就被换了个遍。

一度淡出公众视野的刘强东也重出江湖。2022年底,刘强东出席了京东的一场内部大会,强调“低价是唯一的基础性武器”,起手就给高管薪酬砍一刀。

两大巨头都在不同程度地向拼多多看齐。它们开始向中小商家倾斜,加速收编产业带供给;另一个标志性事件是“仅退款”服务的普及,2023年年底,两大平台几乎同时宣布修改售后规则。

在拼多多,仅退款是一种低成本的售后方式。 对于卖着9毛9垃圾袋、3块9棉拖鞋的商家而言,退换货产生的客服、履约费用可能比商品自身的价值还高。但放在客单价更高的淘系与京东,这种性价比荡然无存。

不到一年,阿里就踩下刹车、率先松绑“仅退款”,自7月调整以来,商家申诉率下降了30%;京东的仅退款则是从一开始就加入了平台判定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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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水土不服的还有低价换流量的分发逻辑。

刘强东回归后,对内反复强调两个原则:流量分发的底线要求是,价格权重占比不低于 50%;无论自营还是POP(第三方商家),谁能做到低价,就给谁流量倾斜。

淘宝在2023年推行的“五星价格力”同样简单粗暴:价格越低,等级越高,曝光扶持力度越大。

若论激进,还是抖音更盛。今年年初,抖音电商将价格力摆上第一优先级,将所有商品分为三类:全网低价,同款低价,以及同款高价;5月,更是抢在拼多多的前面内测自动改价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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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宝“五星价格力”

这一轮低价大战直接造成了行业单件包裹GMV与各平台AOV(平均订单金额)的下降;市场增量却没有如期到来,今年618大促,综合电商平台销售总额为5717亿元,同比下降6.9%。

二季度财报出炉,京东零售和淘天集团的收入同比增速分别是1.5%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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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抄作业的弊端逐渐显现:自营占大头的京东,每降一分价都是割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淘天要平衡品牌生态,比起投流预算有限的白牌商家,同时贡献广告和佣金收入的天猫品牌才是营收主力;至于抖音,光是直播电商独有的达人抽佣就让它在角逐最低价时矮人一头。

618结束后,淘天与抖音不约而同地调整战略方向,弱化绝对低价;双11前的媒体沟通会上,淘天重提“品质好价”,淘天的价格力被写作“价格带的竞争力”,文科生的高光时刻再次到来。

一位淘天高管对媒体侃侃而谈:如果生活只比谁便宜,那生活也太无趣。

 

周期有起落,时代不重来

今年2月,前任京东CEO徐雷曾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题为《我们为什么逃不出经济周期》的文章,由此引发了一场业内讨论:

我们正在经历的内卷与停滞,究竟是周期问题,还是时代问题?

徐雷的回答是后者——繁花似锦的消费升级宣告落幕,节衣缩食的下行时间才刚开头,一如三十年前的友邻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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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与京东诞生在一个满是品牌、服务、质量的时代。京东早早凭借3C数码和自营模式占领了客单价和购买力的高地,阿里的上一个十年倾注在天猫商城,旗舰店就是品牌的中国特色官方网站。

2011年淘宝商城(天猫前身)上线时阿里的GMV是6300亿,到了2019年,这个数字变成6万亿,扩大了整整10倍。

即使拼多多在下沉市场异军突起,低价为王的战斗力初见端倪,阿里与京东依旧是消费升级的忠实信徒。张勇的一篇采访在日后被反复引用:

阿里不可能再走回三块九卖一双日抛型的鞋还包邮这条路上……你要相信整个消费在往上走。

然而历史的进程总在不经意间调转方向。2023年,寒意在全球此起彼伏,9毛钱的垃圾袋、3块9的棉拖鞋从一路畅销到海外,Temu舍身为欧美降通胀,人人都沉醉在“Shop like a billionaire”的幻觉里,将MAGA的伟大梦想寄托在艰难返聘的八旬老汉身上。

拼多多的低价系统与时代的阿尔法意外耦合,“消费降级概念股”的名号由此打响。这一年,拼多多全年营收和净利润分别同比增长90%,美股市值首次超过阿里。

而在2020年至2024年间,阿里与京东的合计市占率下滑超过20%。昔日的电商双雄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它们所熟悉的版本环境早已挥手自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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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价大战的本质是一场旧时代产物与新时代规则的磨合:

阿里与京东都要在各自的生态体系下探索通往低价的路线,身处内卷中心的拼多多,在低价换增量的效应日渐减弱之际,也开始谋求新的出路——今年双11,拼多多破天荒地对品牌主动示好,放宽价格要求,只需品牌做到“同款同价”即可。

去年年底平台混战正酣时,马云曾在阿里内网留言称,所有伟大的公司都诞生在冬天里。

问题在于,没有人知道寒冬将持续多久。站在周期还是时代的分岔路口,乐观如阿里已经开始从低价内卷中抽身而出,悲观如京东却还顶着最重的自营包袱,坚定地执行着低价战略。

列宁说历史“有时候几十年里什么都没发生,有时候几周就发生了几十年的大事”,只是决定了几周的人们,总是需要几十年去验证自己曾笃定的答案。

 


来源公众号:远川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