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念的

心里的梅雨季

近来总是没来由地烦躁。这烦躁并非针扎似的尖锐,倒更像南方绵长的梅雨天,心里头汪着一层散不去的、黏糊糊的潮气。晾不干,也倒不净,就那么濡湿地焐着,教人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自己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那种温吞、无私,像晒透的棉花般蓬松暖和的存在。我常常为一个闪过的念头,在心里与自己缠斗半天:“为何要那样说?”“他会不会觉得我小气?”这种对他人目光的过度捕捞,几成痼疾。后来我渐渐明白,这大约是我性格自带的纹路,如树的年轮,一圈圈密实地记录着每次风雨来袭时那细微的瑟缩。我的在意,并非为了讨好谁,更像一种本能的警戒,总在揣测环境的暗流。

别扭的观察者

我对人其实怀有强烈的好奇,只是方式大抵是别扭的。人潮中,我像一台信号不稳的接收器。对大多数频道,我是关闭的,嗡嗡杂音,不入耳,更不入心。可一旦捕捉到某个让我心弦微颤的频率——一个专注的侧影,或是谈及热爱时眼中忘了修饰的光——我这接收器又会过度敏感。我不敢靠近,只退到角落,假意看天、看地、看手机,用余光偷偷打量,如同孩子屏息观察一只易受惊的雀鸟。我心里窜过的坏心思不少,看人出丑时那点隐秘的促狭,被冒犯时脑中滚过的刻薄回敬。但奇怪的是,偶尔也有滚烫的正义感“腾”地窜起,烧得自己坐立难安,哪怕事不关己。这矛盾让我常觉得自己是个复杂的集合体。

有些往事,如影随形。我像故事里漂泊的小船,试图抓紧什么,却从未抓牢。至今仍蜷缩于记忆的阴湿角落,乘着那叶小舟,刻舟求剑,一步步沉溺于过往的虚影。像路边的野狗,在垃圾桶里翻到甜头,细品才知是巧克力,在甜与苦的交织中恍然:原来人终是自由的,不必过度沉沦于任一清晰的幻象。我总是努力理解他人的情绪,却迟迟未能察觉自己的异常。罢了,慢慢来吧,这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糖纸包裹的真心

与人交谈,我惯用插科打诨的糖纸,去包裹那点真心话的颗粒。怕太过认真会让场面凝固,也怕自己的认真,在别人那里称不出预期的分量。于是哈哈笑着,用玩笑的口吻,漏出一点真意;再用更多的玩笑,将它迅速稀释。可后来发现,糖纸太滑,真心话的颗粒有时会出其不意地硌到人。我反复琢磨自己的表达,像修改一段总难满意的代码,删删改改,运行起来不是报错,便是响应迟缓。最终只能无奈承认,内心的“编译器”或许早被设定,这就是我独有的语法。
年方二十一,我仍不太明白,有些人怎能同时运行众多情绪进程,且切换自如。别人说我情绪多变如夏云,可我只觉得,当时当景,迎面吹来哪阵风,我便自然成了被那阵风拂过的样子。脑中常盘旋着最简单的疑问:“为什么?”“有必要吗?”它们像两个固执的弹窗,在某些时刻自动跳出。有时,并非真想听那些冗长的叙述,但因对方是朋友,便点点头,在他人人生的“瓜田”里做个沉默的过客,尝一口甜或苦的滋味,咽下,继续走自己的路。

规训与反叛

我仿佛一直走在一条“被规训”的路上。总有人,以或明或暗的方式,试图将他们的规则模块写入我的人生程序。“你这样不对”,“那样不好”,“你应如何”。这让我无比厌烦——那些光洁如鹅卵石的道理,我都认得,可我行走在自己的溪涧,未必需要那样的石头铺路。更何况,我从未做过他们预设里的“坏事”,他们又凭何笃定,我会滑向那黑暗的岔路?这种未被审判却已被预防的滋味,像提前裹上的雨衣,闷热而多余。

提及“共情”,我似乎总是信号不良。如同收听失真的广播,能知其中有声、有情,却难真正调频至那份悲喜的波段。即便如分手这般事,回望时,我也无法完全复刻对方所言的痛楚。记忆里更清晰的,是一种被骤然推至门外的茫然,与百口莫辩的委屈。泪水滑落,更多源于那种“被排除”的孤立感,而非对逝去情感的深切哀恸。我不太懂书本里“真心换真心”那般精确的等量代换。我只知,我的所有举动,那些笨拙的、有时甚至弄巧成拙的初衷,不过是想让我圈定的、小小世界里的那几个人,眉头能舒展些,心情能敞亮些。这动机纯粹如一道基础指令,却在执行中,常遭遇难以预料的兼容性问题。

独立的觉醒

有段漫长时日,我总觉得自己像个靶子,吸引着莫名的针对。我不断自问“为何”。是我言行有失?或我天生带有令人不悦的磁场?我将这视为成长的苦涩钙片,皱眉咽下,告诉自己这是坚强的代价。直至某个瞬间才恍然:那或许根本非是“针对”, merely 是离开了家那把无条件包容的“伞”后,终于触到了真实的空气。外面世界并非总下雨,但风是真实的,温差是真实的,行人带着自身的气味与温度,也是真实的。至少,在这真实空气里,我不再是谁的附属,而在他人眼中,终被视作一个独立的、需被平等考量的“人”,即便这考量中包含不喜与冲突。这认知让我先是愕然,继而,竟生出一丝奇异的轻松。

一念囚徒

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否会最终掌控我?我仿佛是被情绪禁锢的囚徒。

破碎的镜与完整的我

我越发感到,尊重如同镜鉴。你立于其前,它方映出你的模样。当他人毫不吝惜地投以傲慢与轻蔑时,我们或也无须勉强自己去维护那早已破碎的镜面。因此,后来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它们如不甚友善的叩击,敲打在我的外壳上。我须得说,谢谢你们(尽管这感谢并无具体指向),让我意识到,我某些自认无伤大雅的疏离或直率,在他人眼中,或也被解读为一种“不敬”。这道理,我能理解,虽消化起来,仍需时日。

我一直渴望知晓,在他人眼中我究竟是何种模样。孤僻的?别扭的?冷淡的?抑或偶尔也有可亲的刹那?这谜底,我恐永难完全参透。我只知,在我眼中,途经我生命的他们,大多皆是良善之人。有瑕,而底色温润;有脾气,而心肠不恶。后来我似有所悟:你在他人眼中的模糊轮廓,往往正是他人在你眼中形象的倒影。你若视他们为温和,他们大抵亦觉你不算尖刻;你若视世界为值得探索,世界反馈于你的,或也少些枯燥。如此一想,我对自己笑了笑,那我大抵、可能、或许,在本质上,仍算个不错的“家伙”吧。

夜色与怀念

累了。深夜里,思绪如断线风筝,飘摇不定。指尖微凉,搓了搓手,忽然想念那个更年轻的自己。那颗尚未全然明晰自身轨道的小行星,盲目却欢快地运转着。那时的我,至少不自认无聊无趣,总笃信身怀某种古怪活力,所到之处,皆能如水滴汇海,轻易寻获快乐的频率,还以为是种天赋。如今想来,那快乐的源泉或许并非我独有,而恰恰源于我对世界怀揣着简单、不求回报的善意,众人便也以同样的轻松与善意回馈。我们彼此映照,才为那段共行的时光,镀上了亮闪闪的金色。

微小的期盼

若可选择,我私心盼望着,在我们各自奔赴远方的路上,能少用些曲折的“兵法”,多存几分洁净的“天真”。不必都将心镜打磨得雪亮,算计每缕光的折射角度。或许可以笨拙些,直接些,如早春草木,向着光的方向,坦诚地舒展叶脉。然后,就这般,怀着对彼此那份或许未尽理解、却愿包容的认知,一同往前走去